1943年秋,我上学的原上海工部局聂中丞公学被敌伪政府接管了,并增设了日语课。学期开始,上面派来了一个教员,高挑个子,一身笔挺的日式西服,硬底皮鞋,油光锃亮的大包头,身上还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抑制人呼吸的香水味,三十多岁,讲得一口流利的北方话。上第一堂课时,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中文名字。粉笔字是典型日文字体,教室内,同学们在窃窃私语,他是中国人,还是日本人?
一周过去了,彼此尚能相处以礼,但事情则发生在第二个星期。这一天,正在黑板上写日语的这位教员突然停下笔,转过身来,换了一付讲课的模样,郑重地说:“日本中小学都是把头发剃去的,你们也应该把头发剃去!”大家一时摸不清他这句不着边际的话。看神态,又不像在说着玩的。一个同学憋不住了,逗趣地说:“日本学生还穿黑制服呢,我们也要穿吗?”学校附近恰好有所日本中小学。另一个同学则说:“我们是中国人,不是日本人!”但这个教员坚持要大家把头发剃去。这堂课就这样在不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。
剃头消息一传出,学校里当天就沸腾起来了,都在议论日语教员要高二班的同学剃光头的笑话,并给这个教员起了一个雅号“东洋人”。有的同学骂他是“汉奸”。
两天后又上日语课了。“东洋人”进了教室,一上讲台就扫视大家的头发。全班四十来人,除原来几个就是短头发的,其余都是老样子,改短发的一个也没有。“你们下次来上课,一定要把头发剃去!”讲完就上课了。这节课的气氛沉闷极了,像大雷雨前的气压一样。45分钟内他讲他的,我们都低着头。当然不是在用心听课,而是在琢磨着对付他的道道。下课铃响了,未等班长叫起来,这个“东洋人”就沉着脸出了教室。待他一出,教室里就开了锅了。初中三个班级的小同学先冲进来了,打听大哥班的剃头消息。原来这个“东洋人”还承担着三个初中班级的日语,可是,他在小班子里并未提出要他们剃光头的事。显然,这是他在玩弄“先大后小”的手法。初中同学深知下面就该轮到他们了。
学校里全体教职员工,包括校长主任们也受到震动,弄不清这个“同仁”究竟想干什么?
隔了两天,又是日语课。当然,同学中仍没有一个照他要求剃光头的。教室里气氛有点紧张。“东洋人”一进教室也闻出了这股味来。
他站在讲台上扫视全室,故意不动声色地说:“如果下次上课,再不把头发剃去,哪你们就不要来上课了”!这是最后的警告。接着就想上课了。这次同学们却倒不给他安静了。一个同学用全班都能听见的声音说:“三百年前,满清一进关就提出‘留头不留发,留发不留头’,今天是否也要我们来选择呀?”又有一个同学像在慢悠悠的朗诵:“《孝经》曰,身体肤发,授之父母,不可毁也!”“你要我们剃短发,自己为什么把头发留得这么长,还涂油呐!”另一个同学驳斥了他。“不许胡说!”东洋人动声色了。这时同学们也不能以礼相待了,在吵浪声中下了课。高二年级的“剃头风波”严重地影响了校园生活,大家都在分析这家伙最终想达到什么目的?
又上课了,“东洋人”似作了准备,进教室后就逐排逐行地检查。奇怪,这次全班绝大部分同学都新理了发。可是,不是短发,而是有长有短,七高八低,还有怒发冲冠的,有披头散发的,也有的像小毛孩子在前顶留一撮头发的,看了令人发笑。“东洋人”明知大家在戏弄他,憋着气说:“不合格!要统统剃去”。这时,坐在后排一角戴着一顶学生帽的同学站起来了,他把帽子一脱,说:“我的最合格!”他又双手合十,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!大家一看,哄堂大笑。原来他把头发彻底用剃刀剃光了,光溜溜的,还穿了一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袈裟式外衣,活像从哪个庙里跑出来的小和尚,这下就激怒了“东洋人”,他脸色全变了,有些发颤。
他气急败坏地走到班长桌子前,叫他出去。因为班长也留着原来的长式头发。显然,“东洋人”想拿班长来开刀,用惩一儆百的手法来维护自己的尊严。
班长站了起来,还未向外走呐,班上好几个同学一起站了起来,“走,一起走!”立刻,像有人指挥地一样,四十来个同学都站起来了,包括几个短发的同学,秩序井然,鱼贯而出,室内只有“东洋人”孑然一人,狼狈地站在班长的课桌旁发呆,他绝没有想到今天会落到如此难堪的下场。
同学们被激怒了,“到教务室去!”大家叫了起来。“剃头风波”以来,同学们从未正式找过校方,今天则一起涌进教务室,正式向教务主任提出:“为什么教育局(伪)没有要学生剃光头的明令,他却要我们学日本学生样剃光头,不剃就赶出教室不给上课。”并提出,在得到校方满意答复前不再上日语课了,这就是说罢课了!
抗日战争已快进入第七个年头,太平洋战争也在激烈地进行着,在敌占区上海组织政治性罢课谈何容易。此时此刻,在敌占区上海什么意外事情随时都可能发生的。
学校一面安抚我们,尽快妥善处理此事,一面又晓谕大家,事情要审时度势,到此为止,绝不要把事情闹到校外去。万事要有一个度,不然,我们会吃大亏的!校外中共地下党组织领导也要求我们有利、有理、有节,不要组织过激行动,不要提出过激口号,绝不要上街去。
一星期过去,每逢日语课时节我们拿了教课本在图书馆、在操场看书,秩序井然,赢得全校师生的同情。初中同学一见我们就翘起大拇指:“好样的,佩服老大哥!”一些老师平时也一直看不惯这位“同仁”的傲慢气。有的对我们说,快解决了!校方已正式找他谈了两次,晓以利害,问他,同学们坚决不剃光头,又不上你的课,如果再联络初中同学不上你的课,你又怎么办?况且上面没有要学生剃光头的明令。老师们笑着对我们说:“他已蔫了!”
两天后,教务处把我们高二全班同学聚在一起,要我们从明天起就恢复上日语课,并告知责成日语教员从明天起照常上课,在课堂上不许再谈剃头的问题。
复课了,彼此若无其事。可是,大快人心的事还在后面呢!
我班国文课是校长兼任的。他对我班的成绩很满意,事情原委是:“东洋人”自恃身份特殊,经常晚来早走,自行自素。教务主任曾根据校长主意提醒过他好几次,他都置若罔闻。今天又迟到了,这次校长亲自出面,在我班国文课前曾把他叫到自己办公室狠狠地训斥了他。可是“东洋人”那付满不在乎的德行,令校长更生气了。所以校长在进我班教室时,满脸愠色,半晌才缓和了一些,这时才对我们讲叙了今天上面发生的这件事。过了一会儿,又对我们说:“我最后一次警告了他,如果再吊儿郎当迟到早退,就向上面写报告,不管你是什么来头,到时候就别怨我言之不预了!”最后又加了一句:“好了,上课吧!我也为你们出了气了!”这句话立刻把大家逗乐了。校长坦然处逆境,愤然斥顽恶。
“剃头风波”持续了一个月,用现在体育界流行的话来评价:高二班同学3:0轻取“东洋人”。